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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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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2章

京城最近大事連連。先是皇帝龍體欠安, 由太子監國。李皇後和劉貴妃想要垂簾聽政, 被百官勸阻,竟然將禦筆批紅的權限交到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手中。

那掌印太監陳同原是伺候先帝的。至和年間玄武門那一場驚變, 就是他手持板杖, 帶著宦官們杖打文臣。聽聞他得此大權,擔憂和恐懼的情緒在朝廷裏迅速蔓延,一時間人人自危。有大膽的言官向徐階進言,希望看到一個強勢的內閣, 來制衡後宮的力量。可徐階做慣了好人,他只有頻繁地兩方安撫, 卻仍控制不住朝廷與後宮之間愈發緊張的局面。

皇帝病重之後, 內閣眾閣老按例要住在直廬中待命,非特殊情況不能出宮。馮楠主持的吏治改革, 也不得不因此而停滯了下來。

內閣直廬在正堂之後, 坐北朝南一處小院子,共有九間房舍。徐階身為首輔,獨自居住在東閣的暖房裏。直廬中就就剩下了唐挽四人,說起話來倒是方便了不少。

吏治改革剛剛有了點眉目就被迫停擺,馮楠心裏很是窩火,幾日來都黑著一張臉。晚上回到直廬中, 唐挽忍不住要勸勸他:“早知這次改革是場陰謀, 你又何必如此傾盡心血?借著這個機會停下來, 不遺人把柄, 反而是計劃外的好結果啊。”

宮中不可飲酒, 四人只能沏了一壺艷茶,在院中的槐樹下小坐。沈榆這段時日明顯感覺到了徐階的疏遠,他心思單純卻不迂腐,站得遠遠地看了這麽久,也終於將這覆雜的局勢看出了個輪廓。此時四人對坐,許多話倒能說得開了。

馮楠眸光沈沈,嘆道:“不論他的目的是什麽,整頓吏治到底是對朝廷有益的大事,我不會馬虎。只是這一段時日做下來,未免有些心灰意冷。”

許是因為先帝一朝積弊已久,朝廷裏的風氣正向著兩個極端發展。沒有實權的言官們都像是吃了□□桶,稍有事端便群情激憤、聯名上奏,戾氣極重;那些在六部等實務衙門任職的官員則疲懶得很,一個個將明哲保身的學問做到了極處。遇事毫無進取心,能推則推。正所謂不求有功,但求無過。

馮楠的懲罰措施他們消極抵抗,激勵措施又無人在意。就連吏部的一些主事官員都對這場改革並不看好,整個過程,好像只是馮楠一人的雞飛狗跳。

“我就奇怪了,我們真的是讀的一樣的聖賢書麽?”馮楠眉頭緊蹙,“羞惡心呢?廉恥心呢?報國之心呢?”

一連三問,在座卻無人能答。元朗忽而一笑,道:“廣漢,這就是我們幾人還能成為朋友的原因。”

“不是聖賢書的錯,亦不是讀書人的錯。是如今的朝廷大局,讓如你我一般的讀書人看不到出路。”唐挽說道。

“這話說得又不對了,”馮楠道,“我們幾人都身居內閣高位,怎麽能叫沒有出路呢?”

他們的確身居高位,可哪一個不是戰戰兢兢,哪一個不是縛手縛腳,哪一個真的做成了一件大事?

元朗望了唐挽一眼,說道:“我們便是他們的出路。”

馮楠聞言,眸光閃動。電光火石的一刻,他突然想明白了許多事情。這體系龐大的朝廷就像一個執拗的老翁,想要改變他的頭腦難如登天。不如從細枝末節入手,讓他斷手斷腳,全身疼痛,倒逼著他做出改革。

馮楠沈聲道:“我要離開京城,回到地方去!”

“廣漢……”沈榆心下動容。世人都道京官清貴,以外放為恥。馮楠經歷了這麽多坎坷和委屈,才終於回到了原本屬於他的位置,竟然真的要放棄麽?

唐挽與元朗對視一眼,卻並無半分驚詫,只是說道:“原本來想著要如何勸說你,你竟自己想明白了。”

元朗笑道:“不愧是狀元公。”

“你們是什麽意思?”沈榆聽得雲裏霧裏。

唐挽正了神色,沈聲道:“我正幫著元朗推進學政改革,明著是重整經學典籍,勸學勸教。暗地裏是要來一番思想上的整飭,也趁機將朝廷的新鮮血脈,從徐階手中奪回來。”

徐階與閆炳章纏鬥數十年不倒,不止因為他能忍,更因為他的身後站著一屆又一屆的門生。人,才是徐黨的真正力量。

“對!改革就要從根源做起。”馮楠凝眸,“匡之元朗,你們有什麽想法?”

“建書院,”元朗淡淡道,“匡之之前建立了花山書院,造福了一地的鄉民,也培養出不少優秀的學生。他們中有人已經中了進士,將來都是朝廷的中堅力量。廣漢到了地方,不妨照搬花山的模式。”

“所有講義已經成書,是我和元朗一起校註的。這一套書,要作為書院的教材秘密推行,不能經過國子監。”唐挽道。

“這又是為何?”沈榆蹙眉。

唐挽望著他,眸中光芒流轉,挑唇一笑,道:“因為……那是一套存反心,養反骨,徹頭徹尾的反書。”

沈榆悚然一驚,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們。唐挽眸光淡淡,元朗神色從容,仿佛他們剛才所說的就是天地大道,並無半分忐忑畏懼之情。

馮楠負手起身,緩緩踱著步子。槐樹蔥蘢的樹冠遮擋了月色的光華,他便隱身於一片濃郁的黑暗中。他忽然頓住腳步,轉身走到月亮地裏。月光照耀著他淡淡青須的面龐,雙眸中迸發出耀眼的光芒。

“變者天下之公理也,”他沈聲說道,“八股文章已經爛到了骨子裏,這朝廷已經埋進了黃土中。君臣父子、理學教化,束縛著讀書人已經夠久了。正需要一批存著反心,生著反骨的學生,欺了師、滅了祖,才能有一番新氣象。”

他這話說得人心口暢快。唐挽笑了,元朗也笑了,繼而馮楠也哈哈大笑起來。沈榆瞪著眼睛看著他們,哆嗦著嘴唇說道:“瘋了……你們可真是瘋了啊!”

唐挽笑得開懷,歪倒在元朗肩上。元朗望著沈榆搖頭大笑。馮楠一把握住沈榆的手臂,說道:“瑞芝,你可願與我同進退?”

沈榆怔怔望著他們三人。他們所說的話,他聽不大懂,隱約覺得他們站在另外一層更高遠的天上,談論著他看不到的風景。他或許沒有他們那麽聰明通透,卻也明白一點。他的這三個朋友,是真正有著大智慧,也有著一刻赤誠之心的人。

不似徐階,親疏論事,言不由衷。

沈榆一拍大腿:“我只有一個要求。別讓我回老家,剩下的去哪兒都行!”

三人忽然收斂了笑意。馮楠一怔,忽然眼中閃出淚光來。他上前一把抱住沈榆,大手拍著他的後背:“瑞芝!你可真是個好朋友!”

沈榆被他拍得直咳嗽。

唐挽笑得眼淚都出來了。忽聽耳邊元朗道:“有人來了。”

四人神色收斂。不一會兒,就見那角門處走進來一個人影。背著光,那人的容貌看不清楚,不過從衣著冠帽可以看出,是個宦官。

“唐閣老可歇下了?”

這聲音一出,唐挽便認出來了。正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,陳同。

“陳公公啊,”唐挽揚聲道,“快請進來吧。”

幾人正冠理袖。待陳同走近,已是正襟危坐的模樣。

陳同的目光在四人身上轉了一圈,笑道:“喲,幾位大人都在呢。”

“喝茶。”元朗淡淡道。

唐挽側目看向陳同,說道:“陳公公也一起喝一杯?”

陳同手執著拂塵,笑道:“咱家身上有差事,就不坐了。唐大人,請您移步一敘。”

其餘三人都看著唐挽。唐挽挑眉,起身跟著陳同,走到一邊。

“唐大人,皇後娘娘要見您。”陳同低聲道。

唐挽一驚:“這個時候?”

陳同低了低身子:“徐閣老也在的。”

唐挽道:“請問陳公公,可知道是為了什麽事麽?”

陳同眼珠一轉,在心裏掂量了掂量。按理說,他手中的權力都是皇後娘娘給的。誰給了他好處,他自當為誰賣命。不過陳同在宮闈和朝堂之間游走了這麽多年,深谙其唇齒相依的道理。他如今是掌印太監,可是這榮寵又能保留多久?前朝多得是想要把他拉下馬的大臣們。他正需要一個盟友,來穩固自己的地位。

他的第一選擇當然是徐階。可是徐階太過油滑,又早已經站在了首輔的高位上,不屑於與他結黨。陳同雙眼微瞇,目光落在唐挽身上。此人如今身逢大難,自己正好可以賣她個人情。以後內閣中,也有人幫自己說話了。

不過這人情也不能做得太露骨,到底還有皇後娘娘盯著。陳同垂了眸子,低聲道:“前兩天,貴妃娘娘身邊的侍女,可是來給大人送過點心?”

唐挽眸光一凜,確實是有這麽回事。當時她正在內閣當值,回到直廬內才發現桌上擺著那個食盒,裏面裝著她慣常吃的幾樣點心。直到剛才,她還以為那是淩霄托人送來的。怎麽會是劉貴妃?

皇帝病重,貴妃與外臣私相授受,居然還傳到了皇後和首輔的耳朵裏。唐挽眼前一黑,這可真是禍從天降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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